马一浮：教外别传真谛

程颐（伊川）为兄长程颢（明道）撰写墓志铭时写道：“自周公逝世，圣人之道不行于世；自孟子离世，圣人之学断绝传承。”“明道先生生于一千四百年后，从未被遗忘的经典中领悟了失传的学问，以复兴圣贤之道为己任”，“使圣人之道重新光耀于世。自孟子之后，唯此一人而已。”过去我读此言曾生疑虑：圣人之学若真有传承，何以千载断绝？若无传承，为何独明道能得真谛？  

孟子说：“君子依循大道深造，旨在使其自得于心。自得则心安，心安则根基深厚，根基深厚则行事左右逢源。故君子贵在自得。”又说：“君子的本性，是仁义礼智根植于心；其光华显于面容，充盈于脊背，流布于四肢，无须言语而自然彰显。”所谓“得道”便是如此，足见其不可言传。  

庄子说：“道真实存在却无作为无形迹；可心领而不可口授，可悟得而不可目见；它自为本根，未有天地时便已永恒存在。”（《庄子·大宗师》注：今本作“可传而不可受”，据文义当为“可受而不可传”，屈原《远游》“道可受兮不可传”可证。）道家之言尚且如此。  

禅宗自称“教外别传”，又说：“无法可予人，不从他人得。”然而时机成熟时真理自显，如梦中惊醒。悟道者皆由自悟，却也不废师承，且必经长期锤炼方能承当。例如达摩让弟子各述心得，众人皆作回答。达摩评三人：一人“得吾皮”，一人“得吾肉”，一人“得吾骨”。唯慧可礼拜后默然伫立，达摩道：“汝得吾髓。”南岳怀让认可六位入室弟子：一人得眉（善威仪），一人得眼（善观察），一人得耳（善听理），一人得鼻（善辨气），一人得舌（善论说），一人得心（通古今，指马祖道一）。此中深意何在？究竟是有得还是无得？是师传还是自悟？若说有传有得，则诬古人、埋己性；若说无传无得，则堕虚无断灭。唯有超越此二端，方知：自性虽由心悟，却不悖师承；若不超脱窠臼，反将断送法脉。明此理者，才可论“不传之学”。故云：“向上一路，千圣不传。”然则历代宗师设教为何？不过指引学人回归本心，使其自得罢了。利根者闻一语即悟，未悟者依他解而终生不得自由。二程受学于周敦颐（濂溪），为何说“天理是自家体认而来”？正因其不可传。  

先儒批判俗学、排斥佛道（二氏），实为洞见真理的自在妙用。后儒不察古人用心，拘泥名言，以浅见私心妄测，岂能得真？如今知见如密林塞途，末世中人沉溺益深；异见纷争，舍己从人，党同伐异，固守偏狭，沿袭谬误。以狂见为高论，以邪觉为智证，自蔽心性，永无出期。此类人深可悲悯！更何必纠缠汉宋古今之争、朱陆门户之见？何必辩论夷夏优劣、禅教异同？此乃自陷深渊，徒增迷障！  

另有一类人，指斥周敦颐（濂溪）、二程（洛学）、张载（关学）、朱熹（闽学）诸儒皆出于禅，表面辟佛而暗袭佛理。殊不知“儒”“佛”皆是虚名，自性本自圆满。莫说佛法西来未增半分，即便中华圣贤从未出世，自性亦纤毫无损。若论根本，万物皆独立圆成，无需假借。我行我法，何待外求？唯一真性，谁能遮蔽？但须真修实证方得此境，否则承虚接响，自欺欺人。误解“自得”之言，皆因未明“不传”真义。两宋诸贤确与禅师往来，若谓其学受益于佛门则非真相——明眼人自能辨别，不足为未悟者言。  

朱熹（朱子）少时师从刘子翚（屏山），晚年为其撰墓表道：“我曾问先生入道次第。先生说：‘我在莆田为官时初遇佛道之徒，闻其清净寂灭之说而心喜，以为道在此中。归乡后重读儒家经典而豁然契合，方知吾道之宏大、体用之完备。《易经》‘不远复’三字，正是我的入德之门。故撰《复斋铭》《圣传论》以明志。然我已忘此言久矣，今日相告，望你勉力！’”此与程颐称明道“出入佛老而返求六经”之言如出一辙，可见洛学闽学皆循此径。  

刘子翚《圣传论》十篇，阐发尧舜、禹、汤、文王、周公、孔子、颜回、曾子、子思、孟子之道：以尧舜明“一心”，禹示“一体”，汤言“日新”，文王言“不已”，周公推“无逸”为持谦之本，孔子举“践形”明生死之真，颜回发“复归本心”之机，曾子示“根本在敬”，子思约“性”以明“中道”，孟子归于“自得”。全书得圣贤精要，文约义丰，彰显儒家体用兼备之旨。《复斋铭》即附于《颜子》篇末。今据闽刻《屏山集》录出此篇，使学者明白“传”与“不传”本无二致，而知用力之方。如此，屏山所得，今人亦可得；明道、伊川、朱子所得，与屏山无异，与古圣亦无异。  

刘子翚之兄刘子羽（彦修）曾与大慧宗杲禅师交游，其友李邴（汉老）、吕本中（居仁）亦与大慧相契。故屏山所言“佛之徒”，或指大慧。径山所编《大慧书问》载：大慧致刘子羽书云“彦冲（屏山）被默照邪禅所误，此人清净自持，淡泊世情，若肯回头，必成大器”；致刘子翚书则问：“您修静功多年，睁眼应物时可心得安闲？若未得，当寻直截工夫，方不负此生。”又言：“今之学道者，愈求愈失。若静中真得力，何故遇事便乱？欲得省力，须透‘动静一如’，参透赵州‘无’字话头。一旦透脱，方知动静无碍，不须强撑，亦不落空解。”其言如铁锤稳准。可知屏山作《圣传论》时，正是回头转向之际，不再以清静寂灭为道。若谓其学得自大慧则谬，然大慧实为屏山诤友，又何必讳言？历来儒者避谈此事，今借刻书之机点明，以了此公案。若屏山在世，必坦然首肯。

我曾欲编《儒林典要》，计划收书百家，先刊卷帙少者。或疑其杂，如刘敞《公是弟子记》之类不当收录。殊不知若拘泥学派源流，则门庭过狭；凡言有益于世，无论悟道深浅，皆可入编。后续拟刻张九成《横浦心传》、杨简《慈湖家记》等被斥为“禅学”之作。不识古人真意而轻以“禅学”排斥，非但不懂禅，实乃不知学问真谛！特附记于此。三十年后若此学尚存，或有人举扬而不疑吾行。

《典要》初编开雕于民国二十九年（1940年），三十年（1941年）成书。此本因工辍未及作序，今补缀并记。  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民国三十一年（1942年）一月

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  马浮识

资料来源：马一浮之序－圣传论序